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笔记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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文章
中国
发源国家
周春芽三联《红石图》作于1994年,上一次如此挥霍红色的,是李可染先生1964年创作的《万山红遍》。据说当时可染先生偶得半斤内府朱砂,系弘历宫中所遗,用来画了新中国的大好河山。这两张画,两件事,似乎山遥路远,其实近在咫尺,仅仅相隔30年。从春芽画红石至今,都已27年了。《史记•天官书》载:“夫天运三十岁一小变,百年中变,五百载大变,三大变一纪。”北宋邵雍预测人类命运,写道:“一世三十年。”总之,中国人以三十年为人世转变之大数,30年一代人,弹指一挥。从《万山红遍》到《红石图》,从1964到1994,中国不仅奇迹般地转换了集体行进的方向,也斗转星移般地打开了巨大的改变,这两张画成为时代变迁下的视觉证据和沧海桑田中的记忆锚点。
从1994年中国美术馆的惊鸿一瞥,到2012年三幅巨作忽然现身,再到今年春天它们再度聚首,我看见过,也见证过。我们在时间长河中飞速向前,眼见着名作的风景纷纷退后,哪些画能成为时间的刻度,也成为价值的刻度?我们不仅是为了记忆而讲述,也为了在惊涛骇浪的巨变之中,找寻到一些具有路标和价值刻度意义的不朽之作,可染先生的《万山红遍》和春芽的《红石图》就属于这样的作品,也同属于20世纪后半叶最杰出的中国山水。
把周春芽的油画风景与中国山水相提并论,很多年前还是小范围的共识,现在已成为颇为重要的景象。以艺术家的创作轨迹而论,在1993年,周春芽已经使油画语言表现的树木、栖鸟、流水和磐石成为独特的《中国风景》,到2019年龙美术馆举办的《东南形胜》个展上,我们不仅看到了移居东南之后他的世界愈发壮观,也看到了他开创性的语言系统更加纯熟,更看到了他为山水传统所注入的新的精神能量。《红石图》组画恰好是这个连续不断的链条上最重要的作品之一。
在最近的访谈中,我们提到了川西——四川省西部的藏区,这是周春芽早期创作的源泉、土壤和宝库,在中国画论的语境中,又被称为是艺术家的“真山水粉本”。在董其昌之前的几乎每一位山水画家身上,我们都可以找到属于他们个人的“真山水粉本”。荆浩自号洪谷子,他的作品得自对太行山脉的洪谷山——今天的河南省林州市附近大自然的观察;荆浩学生关仝生于长安——陕西省西安市,活动于关中诸山和太行山余脉。范宽的作品来自他生活的照金地区的丹霞地貌——今天属于陕西省铜川市,仍然以其地貌而成为旅游胜景。李成又称李营丘,这是个地名,指的是河南省营丘地区,他活动于河南到山东一带,这里的大自然构成了他生动画面的源泉。周春芽的《红石图》的“真山水粉本”,在四川省雅安市雨城区上里古镇一路向西的荒江野滩之上。当时旅游未兴,此处人迹罕至,因其高海拔,高湿度的纯净风土,千古以来,就有一种红色藻类,寄生于石,水流过石,水石俱红,此种景象,向来只供村夫野老玩耍谈笑,未曾入画。红石与春芽,忽而相遇,我见江山多妩媚,江山见我亦如是,一代名作,由此而生。这让我们想起王阳明山中观花的著名公案:“你未看此花时,此花与汝同归于寂;你来看此花时,则此花颜色一时明白起来。”
中国的山水不是风景,比风景更加浩瀚,它是自然和造化的代称,寄托着价值和信仰。历代最好的山水画家都有一个共同的创作目的——追求永恒的自在,追求万物共有的神秘本质,在中国绘画哲学中,称之为“神”或者“气韵”,这些,在诸多山水典范之作中,均有完美的体现。
那么,周春芽有何不同?有何特别?
情不知所起,一往而深,还是要从红石谈起。中国传统山水的描绘对象无非是石、水、植物和人类活动四种形态,在《红石图》组画中,只有流水磐石,没有植物树木,更没有舟桥亭台,也就是说,看起来这番景象是没有生命痕迹的,类似于外星球的表面。但是,任何人从《红石图》中都能感受到——铺天覆地的不同明度的红色炽烈到燃烧,碧潭和黑色的线条却又飘逸着寂静;水从红石上流过,形成潺潺的小瀑布,就好像真实的生命从身旁流过。从红石之中可以感受到大自然那种无所畏惮的强大力量,更使人在观画的过程中带着惊喜去热爱这个力量。
周春芽进入了传统山水画家未曾涉足的领域,他表达了个人在当代生活中不加掩饰的,深刻的生命感受,他通过具有强烈表现性的笔触、肌理和色彩,把心灵赤裸裸地袒露在红石之中,睽睽众目之下。从周春芽后来很多更加暴露,甚至让绅士淑女感到羞赧的画面中,我们可以看到这种内在的一脉相承。自然之中有广阔而沉默的生命,红石、溪水、瀑布、碧潭、石滩、河床,都有它们的生命,也有它们的历史,它们各自生存,有痛苦,有逆境,也有快乐。大好河山,胸中丘壑,是我们精神中永恒的本质。心外无物,讲的应该就是这个意思——我们所见之物,正是我们内在之物。深刻的生命感觉与红石流水在同一节奏下跃动,使得本是局促的生活,本是伤感的生命无限扩大,又无限趋向深邃。在《红石图》的画面背后,你可以看到一个人——他的强大,他的狂喜,他的困境,他的伤口,他的孤独,他的命运,在画上一目了然。正是因为周春芽身上一直有一种旁若无人的率真精神,有勇气凝视内心,也有勇气袒露自我,他的天地才更为自由广阔。他为山水传统注入新的精神能量,即在乎此。